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范仲淹
第四节晚自习下课后,我走出校门,踩着单车骑在回家的路上。路灯昏黄,投在漆黑的地面上,像一摊化开的水,明明灭灭又兀自斑驳。车轮与地上落叶摩擦时发出“咔哧哗啦”的声响,混杂着呼啸而过的风声。偶有行人从旁匆匆走过,皆是眉目不清。
红灯亮起时我把车靠在路边,习惯性地支起下巴看天。天空很蓝,是那种深不见底的墨蓝。月亮挂在空中,迷迷糊糊的,像个小白点。我漫无目的地看着这一切,目光清淡又无聚焦。
我只是想起了故乡的月亮。
印象中有关故乡的记忆已全全被模糊成焦色,那些纯粹得不像话的流年也不知所终亦不知所踪。我总是会无来由地想起故乡的某些到最后成了意象的东西,譬如说纸筝、锦书,还有年复一年吹过大地的风共雨。
哪怕,只是一个片段、一个场景。可当我很努力很努力地想了解这些意象的全部的时候,不好的记性总是缠着我,我只顾着和这记性殊死搏斗,到最后也没能想起来。它们是零碎的、松散的,会让我感到莫名地熟悉,可转个身就再不记得——所有来龙与去脉。
然而故乡的月亮——我是清楚的。我是记得的。
记得故乡的月亮,大多时候是白的,这种白并不是真正的白,它没有晶莹剔透,没有不染纤尘,恰恰相反,白里还微微泛着点蓝。虽然只是星星点点。月亮躺在灰蓝色的幕布里,不声不响,不吵不闹,看起来那样悠闲自得。
故乡不发达,路灯是昏暗的,光线却柔和——混着白白的月光。一个人走夜路的时候,踩着月亮的影子,看月光与路灯的光线交织在一起,投在暗蒙蒙的大地上,混成两种线条的人,心里总有种奇异的平静与安宁。
与众多名家笔下写的不一样,故乡的月亮很普通,没有浪漫的故事,没有不朽的传奇。甚至它的光也普通得紧,全国各地差不多都能见到。然而我爱极了故乡的月亮,我爱死了这月亮下的人间,我爱微风混迹着不知打哪来的好闻的花草香,爱每个人打马走过我家门口、踩着月光前行的模样,有时匆匆,有时悠悠。
夏天帮奶奶搬个小板凳出来纳凉,我蜷腿就地坐在她旁边,她悠然地扇着蒲扇,笑着骂我不卫生。我的奶奶文化水平不高,她被旧社会迫害得太厉害,吃好多好多的苦,逢年过节时喜欢去祠堂给爸妈上柱香,或者双手合十小声念叨着要我学业有成。
那种时候大多是白天,没有淡淡的月光,只是炽烈的阳光把她的白发照得刺眼,反衬着一道光,合着不知所踪的月光一起住进了我的心里。
从此再也没走出来。
月亮下的她喜欢笑,爱和我唠叨陈年旧事,说到动情之处枯涩的眼睛弯成三角眼,可我分明记得她年轻时也曾是个大美人儿,爱穿漂亮的碎花裙子,爱写浪漫的字,会说“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这样的唯美诗句,会唱“星星点灯,照亮我的前程”这样的老歌。只可惜那时候我只顾着听故事,却忘了旧时风景早已不是旧时人。
再后来长着长着,和奶奶在月亮下纳凉的时间渐渐减少,最终在一二年的夏天宣告退场。爸妈拉着我的手说了好多好多话,亲戚们遥遥地看着我目光依旧澄澈而清晰,到后来奶奶一边摇蒲扇一边叮嘱着我,具体讲了什么我已经不清楚了,我只记得那天晚上月亮很圆,泛着白光,依旧温和。
起风了。奶奶用力扇着蒲扇,我看见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我低着头转身的那一刻,目光所致是脚下纹路不清的水泥地,上面还刻着些许稚嫩的字,刻了什么我看不清了。我的影子长长的,像黑夜的尾巴,只是线条不清,模糊了黑色和灰色。月光颤巍巍地打在上面,像一摊化不开的海,翻涌着过去的浪花。
可惜这里没有海,风也不够湿咸,连眼泪都不觉得自由。
绿灯恰逢其分亮起的时候,我的月亮回忆也就走到了尽头。
扯了扯肩膀上的书包带,我低下头,踩下脚踏板。
绝尘而去。
风里只有黑夜的呜咽。(文/阡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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