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林的林

公交车驶进长隧道，润湿的昏暗向我涌来。车厢里晦暗的人零零碎碎，玻璃窗微开，呼啸的风声从一道缝蹦进来。公交车后门的阶梯旁总是会放一桶粼粼的水，无论清澈抑或浑浊。前面靠在椅背上的大爷微阖着眼，几簇银发里夹杂着星星点点的墨黑色，像深山里古树上的黑菌，车一晃，菌子就散开来，悠悠飘在空中。颠簸没惊动他的好梦，却惊了我脑海胡思乱想的飞鸟。

我想起了老林。

想起他那张皱纹满满笑起来更甚的脸，树皮一般。一顶草绿色的旧帽皱皱巴巴不知有多少折痕，一件军大衣穿了多年，自个儿洗得棉絮都从破洞处抽出细细长长一大截，若从上到下不经意扫视他一眼，你倒会觉得面前是个摊在阳台桌板表面的风干了的橘子皮，皱巴巴，瘦干干的。

我这次就是去看他的。不知不觉中我随车奔驰在记忆的轮回里，一路扬着朝圣的长旗。

老林和我没见过几面，但每次我们总是聊很久——其实是我单方面听他讲述岁月。他拿个马扎给我，又向我怀里塞满新鲜的时令瓜果，自己坐在青石阶上，对着他那小破屋旧迹累累的墙壁上挂着的雷锋像，一边用他布满泥土的大拇指细细剥开毛豆壳，一边说些故事。他说他原先是个猎户，二十六七岁时一座山都是他的猎物，但他从来不滥捕滥杀，老实本分。后来这片山需要护林员，他也没想太多，对干部说自己来干这份工作。我咬一口多汁的鲜桃，偷偷撇眼瞧屋角那把上了年岁的猎枪，落满厚厚一层灰。

车行至深处，黑暗带来模糊的氛围，回忆总是在这样忽明忽暗的灰色地带袭来，然后堵得你泪水涟涟。隧道拉起的屏障蜿蜒再蜿蜒，好像所有的事物都是一个隐喻。

我问他每天不过六元补贴，过年也不能回家，值吗？老林剥豆的手停止了动作，抬起头，一双苍老却清澈的眼紧盯着我:“你看你这问的什么问题，我要是看上那点钱我干啥不好，我这为国家做贡献，守着一片也心满意足哩。”

他确确实实是这么回答的，也是这么做的。二十余年，脚下走过一个个清晨黄昏，两鬓爬上一年年四季白霜，掉头一去是风吹黑发，回首再来已白雪满头。他的妻子儿女无法理解，只有他一人住在山脚的小屋里。我称他是这个时代的雷锋，他固执地摆手否认，然后望向墙上至今未褪色的雷锋像，颜色鲜红，熠熠生辉。我从未见过那样鲜活的雷锋像，如一轮红日放光芒。

天色忽明，车厢迎着隧道一点点亮起来，郊区小路边的树被风摇得发响，摇曳的树影是遗落的诗篇。远处但见群山有节奏地起伏，苍翠山脉游走于阳光间，我快见到老林了。

老林守着那片林。县上要颁给他荣誉，他没接，皱纹聚在一起，露出一个憨实的笑:“守林也不是为这啊。”

下车前我俯身看了看后门旁的那桶水，歪歪扭扭映出一个我来。于是我想起老林苍老的声音都翁在小屋的那些午后，想起墙上的雷锋像，想起老林的小木屋前也有这么清澈的小溪流，我发现我走不出去，走不出老林的那一片林。

“老林，好久不见。”我拿了一碗酒，轻轻放在一块墓前。这是他的意愿，他要长长久久守在这。看无数代护林员踏入这片他曾无数次踏入的土地，抚摸这些他曾无数次抚摸的高林丛木。怀着相同的心与情感，骨子里流淌的名为雷锋精神的血迫使他们站得和强烈的火焰一样坚定。

有关老林的一切都消失了。他的话语，他的笑，可是那些景物与精神却亘古存在。一片明晃晃的阳光铺天盖地而来，拼命往身体里渗透。我望向那些挂在树枝上的经幡，三月里它们舞蹈，似乎一头连着天，一头接着地，这仍是一派和谐宁静的圣土。我终究没忍住，泪珠盈满眶。公交车上见过的老伯走向曾经老林住过的屋子，久久凝望那幅雷锋像。（文/醉不成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