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开了,细碎的金色花瓣,宛若星星,人从树下走过,落花细细香满衣。--by:李娟,题记
又是一年桂花盛开的时节。我把半亩花田里被偏爱得有恃无恐的桂花酿成酒,可是,回不到,也酿不出千顷桂花盛开之时,时光的温柔。
是不是细细碎碎的星星啃了一口白云做成的棉花糖,再裹上初秋的日光的织金被子的滚烫,躺在绿叶铺成的床上,微风吹过,就是一身毛绒绒的,掸也掸不掉的馥郁芬芳,它们同时也悄悄地偷走了我们那些暖暖的小时光?是啊!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应羞,画阑开处冠中秋。只记那时少年游,桂花吹满头,如同春风拂柳,自成一派当年风流。
如果,每一个女孩子在前尘的往事如烟,不堪回首里都是一朵花的话,那么,外祖母,就是一树金黄,香飘十里的桂花。外祖母是一个极其热爱桂花的人儿,我家乡老屋的花房里,就种了一棵桂花树。
它没有病梅馆里那些扭曲的梅花病殃殃的态势,也不像百年参天的老树一般英姿飒爽,仿佛一个养在深闺里面的大家闺秀,有良好的教养,却又不乏向往自由的心,正如外祖母一般,遇到那个对的心上人,从此白首不相离,厮守到老,相夫教子,偶尔洗手作羹汤,裁衣绣花,也是一种生活。
在我们年幼的时候,每当稻田里的稻子垂下了他们沉甸甸的头颅,臣服于仲秋的温柔,为人们带来了秋天的讯息的时候,满树的桂花便如同欢笑的小铃铛一般,等待着有心人把它们轻轻地摇落。
此时,外祖母和母亲便会一人伫立在桂花树的一边,两双素手按在树上,一开始,是使尽全身力气,脊背,双腿绷得笔直笔直的,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随时都准备张开的弓都没有这样的姿态,然后,就变成了闲云野鹤一般的悠然,自得其乐。
轻轻地一摇,整树黄金一般的细雨便窸窸窣窣地落下来,沾染了抑或是花白的,抑或是乌黑的头发,抑或是褶皱的,抑或是平整的衣襟。我的两个姐姐就负责把一朵朵细小的桂花拣拾到竹匾上面,--这混着中秋金色的阳光,吸纳了月光和天地可鉴的精华,以及闲情逸致。
我和弟弟,妹妹,因为年龄还比较小,不懂事,把晾晒的桂花扬起来,造了一场又一场令人一见倾心的桂花雨。“下雨喽!”,“下桂花雨喽!”……“雨”中时不时传来我们惊喜的喊声。
与其说大人们多了几个帮手,还不如说是我们帮了他们的倒忙。长者倒是不介意,只是用干了许多活的双手,重新把桂花捡回竹匾里。此时此刻,我更愿意打起一把油纸伞,穿起一件白底黄色碎花的连衣裙,在其中缓步而行,仿佛自己也成了一朵倒着开放的桂花,不去理会世俗的眼光和别人的谣诼。
然后,就是最牵动人心的时刻,做桂花糕,酿桂花酒。一团素白干净的面团子铺上桂木做成的,原木色的砧板,在外婆和母亲的两双灵巧的手下被搓过来,擀过去,在黄昏的光晕里,跳着优美的圆舞曲。乳白色和原木色在交织,原木色和乳白色在纠缠,如同一块磁铁一般,就连我和两个姐姐,还有弟弟,妹妹滴溜溜直转的眼睛,也被牢牢地吸引住了。
目光只是追随着案板上的那么一团白色,清清凉凉,却又温暖如初的白色,正如两个女长辈们的怀抱,那么令人安心,想要沉溺于其间,一辈子不愿醒来。接下来,就是桂花粉墨登场的时刻啦!
好似天女散落了她装满鲜花的花篮一样,桂花被母亲均匀地撒在面团里面,自此之后,多了一抹金色与白色,原木色共舞。那一大团白色时而敞开它易感的心扉,把那些细细碎碎的金色包入囊中,或是让它们成为它的掌中之物,时而丝毫不介意那些小小的金色在它宽阔的后背上起舞弄清影,只是默默地承受着,一如外祖母和母亲,承受着我们五个外孙/孩子的调皮捣蛋。
等到白面团子均匀地,里里外外地都沾染了一层桂花和它的香气,两个女性长辈就把面团切成一块一块的,往其中注入我们家秘制的酱料(甜的!),最后,用那个令人温暖的红泥小火炉把它们放入其中,煨熟,最后,在上面点上一朵鲜艳红润的桃花,或者是梅花,把蒸好的桂花糕放入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里面,嘘!只留一盒给我们家,其他送给街坊四邻,他们都说,整个胃里,都是香的呢!
酱料的甜香和桂花的清香缠缠绵绵地吻在一起,一咬,这种香气在整个嘴里都弥漫开来,令人神魂颠倒,仿佛饮下了天庭上的珍馐美味,琼浆玉液,不知今夕何夕。我们五个孩子的眼睛仿佛都会留下垂涎欲滴的口水。在此以后,就是酿造桂花酒。
几朵浅金色的桂花从从容容地飞入深不可测的酒坛底部,再加上星辰大海,银河不落来调色,神明的许可来调味,那就是求之不得的绝色。启坛鲜香飘四邻,就连邻居家那只懒懒的,平时总是在睡大觉的,连眼睛都舍不得抬起来一下的橘猫也被吸引而来,饱吸一口酒香气。
原来,那只橘猫也是一个酒中仙呢!外婆和母亲就会一人倒一小杯酒,在园中对酌,细数遗落的花名。我们因为年龄小,不可以喝酒,就会用一支筷子,偷偷地沾上一滴酒,送入两瓣嘴唇之间,舌头轻轻地一卷,一滴酒就被卷进蠕动的喉咙里。
一定要喝到微醺,也就是我们当地人说的,二麻二麻的境界,才算好。我们五个孩子每次都会有一个在沾酒以后,故意偏偏倒到地走路,抛弃了“端方雅正”的形象,(一般是我弟弟)其他人就会在旁边起哄,大喊:“醉了!醉了!……”……
可惜,快乐的时候,一去不复返了。人,总会渐渐地长大,也会渐渐地离开生他,养他的老屋,只有执着的老一辈,还独独守着这个空落落的老壳,仿佛向日葵倾尽一生一世追寻着太阳光一般,直到枯萎的那个黄昏。
终有一天,当姐姐出嫁的花轿和外婆的棺材擦肩而过的时候,我,无论是背着破烂不堪的行囊,还是找到了天堂,都会用一把老旧的钥匙,叩击着青苔斑驳的厚墙,轻轻地道一句:“我,终于,回来了……”……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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