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般荒凉,皆如此梦;万里蹀躞,不知所归。一涌一沉间,是半卷亘古。
“遂去,不复与言。”语文课接近尾声,垂首托腮的我双眸无力地静盯着课本,思绪早已化风而去。老师手执课文,声情并茂地诵读一遍《渔父》,随即抛出一个问题——“如果你遇到了屈原,你又会如何抉择?”沉思片刻后同学们各抒己见:“我会劝说屈原直面困境,不要轻易舍弃生命。”“我会批评他如此轻视生命,甘死不活。”甚者,“我会以司马迁为例,告诫屈原‘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苦笑一声,目光游走在屈原的画像之上,恍惚间,渐至他境……
大江畔沚,疾风撩丝;泛泛河水,漾漾碧波。这是何处?疑虑间,一位颜色枯槁却又形销骨立的白衫男子徐徐走来。他的脚下,是扬起的尘土;他的袍袖,是造世的篇幅;他的衣襟,是化神的玉梯。他一言不发地踽踽独行于江畔。眸间,是止不住的惘然与落寞。
我认出他便是楚大夫——屈原。“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至于斯?”我问道。屈原一拂长袖,吟于我:“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念及课本上的屈原,那些悲痛的记忆碎片在脑中闪过,预知他即将跳入汨罗江,我猛然惊起,开始劝慰:“你的美政还未实现,你的梦想还未达成,你可不能……”语未毕,屈原漠漠地注视着我。许久,一声幽怨而清朗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随我来。”
推开历史的锈门,屈原领着我径直走入。初闻一声婴啼,全府上下乐成一团,一位吉相的小公子被抱出,随附而上的,是止不住的赞誉与祝福。整个楚国似乎笼上了一层金辉。而这个幼子终成为万代春秋的流芳君子,国家的使命,不偏不倚地降至这个刚识人间的孩童肩上。
屈原双袖一挥,庄严的大殿之景呈入我眼。殿堂之上,屈原半弓着身子,对着面前昏聩的楚怀王,他一字一顿地坦露政治心声,字字珠玑。楚怀王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之人,那一刻的屈原犹如石像般驻足于殿下。更令他心寒的一幕出现了,果真“信而见疑,忠而被谤”,以靳尚为首的宦官佞臣联手表演了一场闹剧,共同责备屈原。楚怀王频频点头间迷了心智:“屈原,你可知罪?”
屈原目光如冰地凝视着自己的君主,他一切美好构想转瞬化为烟沫,他不知如何回答,亦不知何去何从。我心中霎时有几分不忍,想踏入大殿为其辩护几句。屈原掠过我的衣角,“罢了。”他长叹一声,又是多少血泪辛酸荡涤在天地之间?王不懂,他无言,转身离开。
我跟着屈原,慢行于荒野之中。冽风吹过面颊,比刀子割人还要疼上几分。此刻的屈原身形瘦弱,紧锁的眉头还在强述着万般不甘与苦楚,唯风与我共闻。
“我愿九死不悔,换国土安宁;我愿做先驱之人,用血肉筑起海河海清晏!”屈原的泪落入颊上,坠至土底。“我爱楚国每一寸芳土,胜于爱我自己,我待楚王的每一份臣君之情,皇天后土实所共鉴!奈何难博君首一点,奈何不堪如虫蚁小人,奈何落入如此之境!”屈原在纸上蘸墨一挥而就,月辉下的他,宛若一首悲壮的诗。揽不尽的哀怨,道不完的离凉。那无形中的担子将其头颅压得愈来愈低,那骨子里流动的江河奔涌不息……
“见之,作何感?”屈原拉我回江畔之上,语气冰微地发问道。我怔住了,久久失语难言。回忆课上的种种,我不知如何深入他的内心,亦不知劝其活下去是否为明智之举?我只能看到,面前的他依旧气质如昨,浩气不减,但那满腹的才华未施,满心的才赋未展的半百老人,早已褪去了昔日的意气风发,言微行简中透露出的一派正气,威慑我之凡心。遥遥江水间,我愿尊重他的选择,我愿看他如朗月清风独运,屹立于寰宇之间。
屈原再一次饱含深情地望向她他深恋的楚国故土,“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浅笑低吟间他迈出了最后一步——死亡。那一身轻白之衣的落下,激起了浊浊的浪花,我心生一种敬佩,我又似乎明白了什么。
垂下的是头颅,不变的是精神。
沉落的是诗骨,扬起的是诗魂。
那位历史深处的伟人,终究可以投入江河之中,与日月争光,不再受那尘榟的桎梏,历经尘土沙砾的他,灵魂依旧澄澈无杂,皎皎耀人。
“ 你来说一下自己的看法。”语文老师突然而至,我猛然站起,望着书上的屈原,依旧肃穆庄严。我语曰:“以死扬魂,以死明志,岂不壮美哉?”
合上书本,我默默无言,书里书外久难平。
犹记得那一身轻袍,那坚定从容的一跃,那高高扬起的圣人之魂。波心月圆,三山寥寥,碧水涟涟,一赴即永恒,一跃即亘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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