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第一次遇见公子,是在上元灯会,千烛漫夜中。
我爬上河畔的玉空楼,沉醉在满天明灯的烟火中,那时我至人间不久,遂觉这滚滚尘世,甚是有趣。只见缃黄的烛灯纷纷从人海中蹿出,明灭忽动,随着周身三千灯火一同升上云空,黧黑无际的夜幕瞬刹犹如昏暮。
正当我迷沦于眼中赭黄万千之时,一支冷箭刹时从我身边划过,带着冷凉的空气。我被这倏然的的变故惊得不知所措,脚一滑,跌下了楼阁之顶。
冰冷的风和失重的感觉在瞬刹间折磨着我。我以为自己要失去一尾命时,却拥入了温暖的怀间。
我疑惑的抬起头,是公子。清隽疏朗,翩翩如玉,在千万灯光的映照下,他仿佛是拨云破雾的救世主。
来不及好生端详这张面容,我便被人群的骚乱打破了思考。原来那支冷箭并不为击我,而是为射下上元天灯,一箭攻成,数箭皆至,落下的烛灯引燃了河畔的亭台楼阁,百姓见如此情形,纷纷逃窜奔走,原本静美安乐的上元灯会瞬间混乱不堪。
“公子,此地不宜久留,请速速随在下快马回府!”一位身佩银纹利剑的随从沉声道。
公子颔首,抱着受惊的我默然上了马车。
“此次上元夜袭,北沙十二部可真是大费周章,可惜,他们苦苦培养多年的精锐就要夭折了。”
“齐将军还在前线,是否要派人送信过去……”
我不懂人间你尔我诈的时局,只是在垂耳冥思自己的归去。倏地,公子伸出霜雪般的手轻抚起我身上的白毛,虽然有些抗拒,但想到自己的命是公子救的,还是乖顺了。
公子的侧脸荡漾着窗外落来的月光,一眼酝酿千年霜色,一眼是不见波澜的潭水,颈下的锁骨隐隐可见,他就这样凝睇着我,不似方才谈论北沙的深不可测,只余满脸的霁色温和。
“这只白猫与我算是有缘,往后便由我来照养罢。”他的嘴角微微上扬,月色泠泠,那是我永远忘不掉的月光。
“皮毛如霜雪,举止似皎月。”
“便叫你阿白罢。”
公子是尚书之子,从小诗词熏染,书墨滋润,文人道他满腹才华,我说公子是洗尽铅华的一荷睡莲,而他的庭院便是滋养睡莲的静夏池塘。
公子于湖心亭习字,我便慵懒地盘卧在一旁的青石桌上,望鱼翻藻鉴,鹭点烟汀,湖畔的青山与暮云万里。
我实在无趣时,便用爪子轻轻拨弄着碧水,戏耍着游鱼。我孤傲得很,从不自己动手捉鱼,每至饭点,我便蹲坐在公子旁边,拂着公子净白的衣袖,公子也满脸笑意地夹起山珍海味,不倦不恼地替我擦拭污渍。
也因为这点,公子常笑称我是整个渚京城里最慵懒的猫。我也不以为然,心里暗暗想着自己可是下凡来人间的九尾妖猫,怎得与这些普通的猫作比呢。
虽然还不过是只稚猫,九尾尚未长成,但如今好得有公子这般人物照料,安安稳稳渡劫回去便是触手之事。
青山葱茏又萧条,枝满春光又浸满霜寒,渚京的上元灯会多了我与公子的背影。
馀春时节,柳盛阳温。公子正提起紫玉狼毫笔写信给远在边境驻扎的常将军。听闻打理庭院花草的侍女们说过,常断北,将军府嫡子,宋家自祖上便与常家交好,公子也自然和他称兄道弟。
我怫然不乐。蹿上公子的腰间傲娇地梳理着毛发,公子见状,也放下手中的笔,抱起我轻抚着。
公子身上有一种淡雅的暗香,氤氲在袖中领里,让焦躁的我瞬间便清静安舒,这香好像似那夜的月光所化,令我沉醉其中。公子双目粼粼生光,霁色荡漾,露出明媚似春的笑颜。颀长的双手搂着我愈加软柔的腰。
“阿白貌似胖了许多。”
我不悦地轻嗔一声,垂首细睇起公子玉带环束的腰间。
公子又瘦了许多。
还记得与公子东游澹湖之时,他不仅作了名震中州的《澹湖赋》,还画了一幅澹湖春景。世人皆知公子是百年一遇的才子,却不知公子还是独具一格的丹青客。
画里,暮山耸翠重叠,潋滟湖波上有一画舫,兰舟船头,是我与公子。那日的昏暮,我只见万顷的春波倒映赭黄山色,远村孤烟向晚,有人静倚朱阑。抬首,公子正落笔淡墨勾勒碧波,画舫之上,暮山是青绿赭色。
温和的暮色染上公子的侧脸,仿佛是为公子停留,久久难消散。
我想,若是公子生于仙界,那定然是位风云一方的大神仙。
那时年岁流转甚慢,如同东风微拂细柳,白鹭轻振双云。
我想让公子单独画一次我,许是怕九尾长成之时匆匆,公子会忘记那只慵懒的白猫。于是,当公子拿出宣纸,我便跳到画桌上,用爪子指指自己,再指向宣纸。
公子并未露半点愠容,只是摸摸我的脑袋,仿佛是知晓了我的意思。
公子说,他一直都在画我,不需我静立待摹,他便能画出我的模样来。
公子见我一副疑惑的面容,笑了一声,便从一盒紫檀香木中取出一沓丹青画。
都是我。戏弄游鱼,青石小憩,月烛卧肩……分明只是瞬刹间的一瞥,那些画面便从公子的笔下永远封存了。
公子说,世间至美,早已铭于心上。
忘了那时秋雨如何凄清,草木如何萧萧,只记得公子清瘦的背影,淡垂着眉,道:
“阿白,我们再游一次澹湖罢。”
公子又病了。宋府上上下下都心急如焚,连夜请了太医来,连皇上都派人来探望。原本清冷的屋里挤满了人,我只能爬到窗沿,从人群的罅隙里寻找公子。
公子无力地卧躺在床上,黑阖的发丝散在枕上,眉头流满汗珠,脸色也甚是苍白,清瘦如枝的手勉强掩着阵阵咳嗽,一旁的手帕上,有显眼的血迹。
我不敢再看。我怕自己随着那阵阵咳声碎裂。脚下早已无力,眼前的道路甚是艰难。
我听见玉碎的声音。懊恼的洪流冲破了我的心,无力捡拾。
我们九尾一族之所以在仙界声名威望,便是因为尾种之血可治重多病症。但少有人知晓,九尾之精血可以让任何病入膏肓之人命如回春,只是失去精血的九尾猫也会生气枯竭,不久便会死去。
如果这匆匆几年里,我努力修炼,九尾早已长成,何必让公子受此等苦楚?如果往日我并非慵懒,也不必此时心力无能。
后来,我鲜少再去寻公子。每昼每夜,我都藏在庭院青山的乱石之中苦苦修炼,深怕漏了一点时辰。从前八尾尚未巩固,如今已然有了九尾之召。
冬末的清晨,我被一阵嘈杂声惊醒。是公子身边服侍的女仆在叫唤着我。我急忙从青山跑下,听她们说,是公子唤我。
公子攲倚在床头,闻声,望向我。不分昼夜的静修,让我深觉恍然一过,公子已愈加孱弱,生气也如残蜡明灭渐淡。我想哭。
公子见我来,用尽全身气力似的将我抱起,眼里隐隐是我的倒影。月色顺着木窗拂上公子的侧容,冷凉皎白,生似西子捧心,眼里透着几波泠泠月光。
月光拂面,仿佛初遇那般,只是多了憔悴,少了意气。公子笑着呢喃,温柔似水,我隐隐听见。
“阿白阿白,慢点长大罢。”
自那日以后,我又回到了不分昼夜的修炼。我不闻周身梅花暗拂霜雪下,不见游鱼重回湖中戏,只是一望无际的空寂寥落。
许是自身意志的坚定,一切都太顺了。我仿佛是策马冲击着九尾大关,乘着迅风,眼见远方的光愈来愈近。
远方好像有一幅画,有公子与我,有春日澹湖,有我们曾经的许诺。
我拽紧了缰绳,我觉得希望来了。
当我醒来时,看见一盏明灯飘在夜空上,才知晓,上元节到了。
我来不及为自己长成九尾而欢喜,急忙奔下山,蹿进公子的院子。
庭院里很寂静,也无一丝灯光。
房间里也没有任何人的影子。偌大的宋府后院,却只闻几声新雀蹄鸣。
也许是那时,我便知道自己已然晚了,只是不敢相信,更不愿相信。
我向前堂疯一样的奔去。那时我不是什么受人景仰的神仙,只是公子的阿白。
前堂不似后院,灯火通明,人流攒动。多少王公权贵,多少文人墨客,尽于此。
我只能远远地望着。望着公子穿戴着端庄盛大的皎白葬衣静静地躺在明堂中,望着他眼角还残有一泠月色。
我哑言,叫不出,走不动。我后悔自己还是迟了,后悔自己没见上公子的最后一面。
那晚风雪倏来,淹没了万盏明灯,淹没了人们的幽咽,淹没了我。
闻宋府来往的人群才知,公子逝于上元节的前夜,消息一出,整个渚国都为之一震,公子是整个渚国的公子,是大渚的无上荣光,却病魔缠身,长夜摧残。
那夜,公子迷离挣扎之时,用尽力气也要不断重复的嘱咐,竟是照顾一只叫做阿白的猫。
渚京的风雪愈下愈大,压断了准备迎接春日的桃枝,抹去了青山的绿沈,朦胧了我的视线。
我要走了。长成九尾,在凡间的历劫也便终了,即使自己还不愿归往,天地法则也会强行将我排除人间。
公子没有实现重游澹湖的诺言,我也见不到公子入眠凡土的终别一面。
我最后望了公子一眼。脑海中翻涌起了曾经的一幕幕画面,耳畔响起了公子往日的呼唤。
“阿白阿白……”
我不再停留,转身朝风雪中去。
思念着等了一千年,我终于拿到一份下凡的差事,即使仙界的岁月尽是煎熬,也仿佛只是一瞬间的流转。
公子曾吩咐,要埋在澹湖之畔,也正是那处画中之地。
当我落到曾经魂牵梦绕的湖畔时,只能感叹天上一日,人间一年,曾经的青山碧湖,如今的江水冬眠。
公子的坟茔被周围繁茂的古树掩蒙,放眼望去,只见古石一角。我急忙伸手拂开,树藤瞬刹便消散了。
我不再施法,只是用手轻轻拂去久远的尘灰,那是公子一日日的等待。
良久,三个端庄大气的字才隐隐可见。
“公子,我来赴约了。”
须臾,霜雪落满了肩头,也落到了墓石上,风雪如同我离开人间时那般大。
君眠江雪经浩古,思量千载,相逢又隔一人间。(文/池见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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