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风徙云倚。山如浅黛,水似白练。这是夏末的江南小村落,前面是祖辈的小居所。瓦上绿苔滋长,屋旁花木成畦。荫下女孩捧莲蓬闲坐,抖落青壳摊洒石阶。
那是我五六岁的日子,同阿婆阿公住在那个质朴的小村庄。也是朝晨里七八点的光景,前坪水塘里犹存九十只荷花。像打着脂粉的歌女,像刚出浴的人儿面色赧红。荷叶低垂似重睫眼波婉转,花妍烂漫如朱唇露齿展笑。莲蓬左右顾盼犹似顽童嬉闹,饱实青涩鼓着脆嫩的果实。
我向来不大爱吃水果的,可唯独对盛夏的莲子有说不清的情愫。我的阿婆虽是个土生土长的农人妇女,却也心细怜人,往往套上漆黑的深筒靴蹚进满堂黑泥里,踩下顶新鲜的莲蓬往坪上丢。我于是很快的匆匆忙忙去捡,哪怕脸上衣上溅了些泥星子,也顾不得了。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我一边剥子一边哼唱,那是记忆中第一首夏天的诗歌,也是懵懵懂懂的童稚。
“醒包妹子,这个时节哪来的花苞喽!都结了莲子同你呷了!”阿婆一边憨笑,把恬然的喜悦堆进脸上的皱纹里。
“只是你这个时节正像了一个花苞子,假说你好些读书,大了也就能开出花结子,不然就只有瘪壳子哒。”她又笑,只手折下莲蓬头。我似懂非懂,咬着沁甜的莲子也眯着眼笑。
一些日子后,莲落叶败,只留下了寂寥秋深。满池的枝杆枯的枯、折的折,没人打理的荷梗成了狼藉。或雷雨卷来,秋空阴云不散,凋零的枯枝败叶更显得萧索寥落。我有时候和阿婆席地坐在青石板上,仰躺在她的怀里,任蒲扇呼啦地送风。阿婆喃喃地道:“人跟花一样总归要没了去,但是花总会开下去,人也一样会一直好好的下去的。”
过了那个夏季,我便随父母去了城里读书,乡下的荷塘也就成了记忆中的快意了。不过对于莲子的贪恋却一直未淡去,以至于街头瞧见挑担摆筐的老人吆喝也会不时称几两,但更多的是买未剥好的莲蓬,似乎这样便会更可口似的。
明明不曾懂得,我却又偏偏记得阿婆说过“读书才能充实”、“读书跟吃黄连一样苦但总归是甜的”之类的话。在学堂读诗的时候,每每诵到诸如“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或是“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来”此类的诗句时,我不免忆起阿婆脸上的笑容粲然。即便她不曾身着碧色的罗裙,莲叶也并非茂茂田田。
去年盛夏回乡的时候,见到满池的荷花又开了。莲叶清一色的接天碧绿,莲花张张扬扬都映着骄人的天光红亮,红绿俱肥而水光潋滟,暗香浮动有芬芳。阿婆年迈,只得闲做地坪上歇息。
我于是穿了那件青绿的纱裙,背起箩筐到塘里摘几颗洁净的莲蓬上岸。离离蔚蔚下那位苍颜白发的老人舒展了眉眼,说我倒真的成了一株风姿绰约的小荷,亭亭玉立待放。那个低眉剥莲子的小姑娘却也入了豆蔻年华,剥下清润的莲子轻轻喂给岁月经年的她。
她晨起踩露而出,晚时踏月而归。她侧身依偎在我的身旁,就如当年那个孩子依偎着她吱呀地学唱。辛苦操劳了一辈子,终于也有了归处。我掬起一手乡间的水,像是捧起了沉甸的岁月。
翡翠盘高走天光,胭脂雪秀静年芳。
道阻远,岁月长,流年不住写潇湘。
“莲荷正当时”(文/秋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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