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老江已年过半百,阿郅才刚七岁。
在老江的记忆里,最难忘的是农忙结束后的傍晚时分,祖孙二人一起去村口的戏台子唱皮影戏。他背着装皮影的箱子、抱着梆子和微微泛黄的白色幕布走在前面,阿郅攥着他的衣摆紧跟在后面。那些老物件是老江的父亲传下来的东西,到他这代已经是第五代。
走过门前的石子路,两边是邻家低矮的土墙。孩子们见了老江和阿郅出来,就笑着嚷着朝老马跑去也和江郅一样跟着。一路下来,身后的孩子越聚越多,好事热闹。
“爷爷,今天唱什么?”孩子们异口同声地问道。
“你们想听啥?”老江乐呵了。
“俺要听《石敢当除妖》!”“《大闹天宫》更好听!”“《岳飞抗金》俺还没听够呢!”孩子们争嚷着报出自己最爱的戏名。“都别争啦,你们爱听的我都唱!”老江笑得更加乐呵,笑出了眼角边的褶子,阿郅也跟着笑开了。
就在孩子们热闹的讨论声中一行人到了村口,戏台子就搭在村口一排杨柳间,青葱的柳枝环绕着古意盎然的戏台。老江不知道那台子在这风里雨里待了多久了,只记得,在他出生之前便早就立在那里。台上的汽灯已经点上,村里人早已搬好小板凳围坐在台下等着祖孙二人。见到他们来了,大人们开始帮着搭戏台,阿郅溜空儿也上台去,手里摆弄着皮影人晃悠,不时学着老江的腔调轻轻哼上那么几句,老江心里乐开了花,台下的孩子也都吵着闹着要摸摸那精灵般的皮影人。
“你们可别把他弄疼了!”老江笑着说,把手轻抚在阿郅的头上,“这可是我的宝贝啊!”孩子们也笑着应允。
照惯例,一台戏往往唱一个通宵,期间,阿郅在后边儿帮老江做着些许杂活。阿郅喜欢看老江摆弄那些漂亮的皮影。老江最自豪的地方,就是他能手不停嘴不闲脚不歇,脑里想着词儿,手里还能操纵着三四个皮影。他嘴里的功夫更是了得,时而清脆高亢,时而模糊低沉;时而欢快,俯仰大笑;时而哀伤,喟然长叹。方寸间演绎着众生百态,或是忠义勇敢,或是憨傻老实,或是奸黠狡诈,或是淑贤婉约,不一而足。鼓点声里石敢当持刀大战妖狼终获胜,唱词字间岳飞带兵北伐金贼始建功,不大的幕布上,诉说千古之事,排演百万雄师。然而这些仅仅出自一人,一鼓,一镲,一梆子。台上演得精彩,台下观众更是看得目不转睛,每出戏唱罢,便报以如雷的掌声,把那鼓声都盖了过去。
十二岁那年,阿郅被接到城里上学,之后的十年间再没回过村子里。老江在电话那头总是谈起过去皮影戏的种种盛况,而这些在阿郅的记忆里却逐渐淡去。
电视里的风景溢满双眼,皮影戏黯淡的幕布已是遥远的回忆。
那年,阿郅已经二十二岁,老江年逾古稀。
当阿郅再一次回到村里时,眼前是一条陌生的水泥路,两边高耸的围墙房门紧闭,尽头便是爷爷家。阿郅走到古旧的老屋前,轻轻敲响斑驳的门板。许久,门扉吱呀一声开了,老江伛偻的身影浮现在阿郅眼前。黝黑的脸上被风霜刻出道道皱纹,曾经笔挺的腰杆已经被岁月压弯。“爷爷,我回来了。”阿郅低声说道。
老人脸上淌过两行浊泪,用颤抖的双手拉起阿郅进屋坐下。
祖孙二人阔别十年,满腹的话竟不知从何说起。老人问着阿郅这些年在外面过得如何,平时吃穿用度是否足够,而阿郅也给老人讲起外面的新奇事物,老人只是有些茫然地听着。聊了一阵后,南生问道:“爷爷,现在皮影戏还唱吗?”老人撇过头,看看悬挂在梁上孤单的皮影人,半晌,答道:“唱,当然得唱。”说罢,他又道:“阿郅,今晚爷爷带你去看皮影戏去,爷爷的手艺还是不输当年呢!
阿郅没说话,看着积满灰尘的梁上悬着整洁的皮影人,还有那块泛着深黄却依旧完好的白布,点了点头。
晚饭时,阿郅陪着老人喝了些烧酒。老江老了,没牙,吃不动大葱,舔了两口尝了味儿便放下,然后收拾行头和南生出门了。行到半路,老人抱着皮影箱的手开始发颤,阿郅瞧见老人被汗浸湿的衣襟,道:“爷爷,让我来拿吧。”老人不语,只是一味朝前走,阿郅也默默跟在后面。空无一人的路上一片寂静,只有邻家窗户里透出电视微弱的光芒,照着老人萧索的背影。
村口古老的戏台仍在,却满是灰尘,破败不堪,不见了柳树,只余一盏昏黄的白炽灯,在台上洒下斜斜一抹光辉。梁上的红绸子已不见影踪,细密的蛛网缠绕着吱呀作响的立柱,台上有些木板已经断裂,只露一截茬子在外,台下早已不见曾经的盛况,只剩下一片静默的黄土。
老人独自开始搭戏台,阿郅在边上搭把手,问爷爷:“我们真的要在这里唱皮影戏吗?”
“我们就在这儿唱皮影戏!”老人的声音有些颤抖,于是阿郅不再多问、默默地帮爷爷搭好了戏台。仅仅借着白炽灯的微光,老人又开始了他过去无比熟悉的演出。
阿郅还是和过去一样在爷爷的背后看他操纵着皮影人……“来者何人?俺乃泰山石敢当!胆大的妖狼……”还是那鼓,那镲,那梆子,那唱词。
但是那人已老,过去精灵般舞动的皮影人变得迟缓,曾经高亢的唱腔不复高亢,低沉的叹息更加低沉,伴随着喑哑的鼓声梆点,奏出的只是凄凉。一出结束,四下寂静,唯有风中传来远处电视前的笑声。老人歇了一会儿,又径自唱了起来。阿郅不明白老人的坚持究竟为的是什么,而老人也从未给出答案。
那年,阿郅三十二岁,老江也走到人生的尽头。
阿郅已经工作许久,老人和他的皮影戏却被渐渐遗忘。阿郅离开村子两个月后,老江去世。阿郅回到村子里收拾老人的遗物。杂乱的皮影道具之中夹杂着一张旧相片,欢笑的老江被一群孩子簇拥着,手里的皮影人仿佛要破纸而出,充满了生机。
此刻,阿郅终于明白了老人曾经的固执,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皮影戏,给人们带来无数的喜悦时光,却被漠视淡忘,只有老人在做最后的坚持。这是他一个人的皮影戏,但它不只属于他一人,它是代代流传的所有人共同的记忆。而当记忆近似于消亡,快要变成回想的时候,那些美好的东西却又会在人们眼前闪现。
老江葬礼的那天,阿郅默默地走在那条路上,只身一人,当年热闹喧嚣的记忆变得暗淡,儿时轻快的步伐也已不在。邻家的门被悄悄打开,南生没有回头,对着天空喃喃道:
“爷爷,来了,都来了,都来看皮影戏了!”(文/江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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