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星空下,感到世界在爬,出入我的大衣,如同出入一只蚁窝。”
那还是去年秋天的一个夜晚,高温渐渐伏下黑魆魆的山岭尽头,太阳已如蛋黄模样,微弱的,小小的那么一个,挂在地平线上某间小农房的剪影旁,
我依旧披上衣服出门,慢慢溯上晚高峰时如溪水般流淌的城市,边走着,裸露出来的皮肤渐渐变得白而脆,然后发红,像冷库里的死猪肉一一因为夜晚和寒冷一同向我走来。
然后啊,我就呆呆傻傻的,沿着荒芜的铁道,沿着干涸的河沟,沿着连天的衰草,向着城市外的大野地里走去,用一个时髦的说法,那里是我心灵的处女地。
再然后,我就坐在堆满杂物的早已卖不出去的门市台阶上,看着灰尘和垃圾被晚风鼓动着,枯黄的杂草和秋虫被寒冷驱逐着,属于山野,属于自然的光与热,那些萌动着的生命力慢慢流失,像三江平原的黑土,
似乎是为了宣告什么,在大野地的那一边,属于钢铁森林的风光和跃动的活力似乎才刚刚开始,灯光海潮般的泛起泡沫,人流渐渐涌向商场,属于音乐和机器的狂欢并未落下帷幕,那边的光亮和躁动,像火焰般涨高,涨高,
相应的,我这一边的星空,或者萤火,慢慢暗淡,暗淡,谦逊的俯首,和我一同,漫无目的的等待着什么。
这种无边的寒冷,是没有寂寥的,在这片山野的森林里,人们建造房屋,燃起篝火,痛饮狂欢,我本不属于山野里的生灵,哪怕是一只蟋蟀,一朵小花,折断钢筋下的一丛蒲公英,
我只是派对的一个离席者,被火光映衬的阴晴不定的人,在篝火的远处,星空的近头坐的久了,也是要拍拍尘土,回到篝火旁取暖。
这种奇怪的疏离感,在城市与我,我与荒野之间像雾气一样模糊,像阴云一样暗淡。
相信很多人,家乡旁边是没有名山大川的,也许是某个不知名的小山沟,几条叫不出名字的河,小时候也就在这些小山小河里疯,抓蚂蚁,摘树叶,用树棍去挑毛毛虫,一不小心挑到身上还要像猴子一样蹦来蹦去抓耳挠腮,去摘深红色的小野果吃,酸的整张脸都皱在一起,去拨棱小河边儿上的鹅卵石,去树林里挖蚯蚓,这些给我们带来原始的快乐的地方,渐渐的在城市中消解了,淡化了,像是不小心丢进储水罐里的冰糖,不见踪影了。
但其实这是我们与荒野间原始而纯粹的一种羁绊,我们不断用霓虹灯去使星月之光暗淡,用硬化路面削平山岭和沟壑,用杀虫剂去驱赶自然的原住民,用高楼的阴影去遮蔽太阳,用轮子,机械和气塞去淘汰双腿。
于是,我们成了山野中的放逐者,在光影,混凝土,和工业食品的牢笼中自我欺骗,告诉自己笼子扣住的,不是我们,而是山野……
但是真的能够成功的自我欺骗吗?
我们内心什么时候停止过焦虑和渴望?什么时候停止过对远方的幻想?又是什么时候,我们对净土,对乌托邦,对瓦尔登湖,对远古诗篇中所描绘的荒野充满了归乡般的憧憬呢?
坐在屋子里,即使装修的再富丽堂皇清淡雅致,在我们的眼中,四壁徒徒,八面空空,只剩下一条无限延伸的路,通向某片未知的山岭,某片从未有人驻足过的海棠林。
“等等,海棠林?”
停止了一路上的胡思乱想,我终于开始以一个初来者的身份细细的看我面前的景象,
在废弃门市旁坐良久后,我终于忍不住了,开始拼命的远离篝火,冲着星光更加灿烂的彼方前行,翻过铁道,在走过两道土沟,在废弃的河道的另一头,风飒飒的吹着,那一大片海棠树,舞动着细碎的红,在黑暗的无声处,告诉我,
“你是第一个到的。”
我愣住了,眼神直勾勾的慢慢的,走近海棠树林,经过土沟时,被砖石绊了一下,腿破了,血渗出来,踉踉跄跄的爬上坡,
做作的摸了下树干,那粗粝的,沟壑纵横的触感让我清醒。
在树林的黑暗深处,我开始幻想,星星开始簇拥着光亮旋转,像河流一样流淌进树林,寒风更加寒冷,可是奇迹般的,桑红色的树叶由残缺变成饱满,干枯的枝头润上鲜红,
一丛一丛的花开了,枝条像蛇,又像火焰一样蜿蜒着伸向天空,香气一样在蔓延,那神秘的,冷淡的花香撩动着,像雾气一样托起星星的海,枯黄的草转为新绿,昆虫像迪士尼歌舞剧般组成乐队,拨弄着草叶的细碎声响,仿佛整片荒野在向我敞开怀抱,在为我举行盛大的迎宾礼!
然而然而,幻想始终是幻想,树林深处只有黑夜,只有死寂,只有叹息的风,吹的人脸生疼,膝盖上的痛觉也在向我提醒一一现实就是现实,现实就是如此。
开头就说,那是2020年秋天的事,而现在是2021年的春天,
在那之后我也就知道,原本那片门市,是要开发一片商业区的,也包括住宅,本来那里规划要种一大片绿化树林,海棠为主,说到底,楼盘卖不出去,商业区干不起来,只有最初种下的那些小海棠,长了几年,颇具规模。
而我,只是自我感动下的虚妄中,演了一出愚蠢而又滑稽的独角戏而已。
但是,当我在某个孟春的傍晚再一次站到这片树林前,草地泛起青色,蜢虫们在草丛中穿梭,略略湿润的晚风从树林里送来清香,没错,就像我当初憧憬的,冷淡的,神秘的花香,透过那些暗红色的花瓣,像芥末一样走七窍让我近乎昏迷时,
我又觉得,不仅仅是这样。
对于荒野的依恋,不只是依恋而已,不只是矫情而已,而是某些关乎可能性,关乎出发,关乎远方的东西。
其实,什么山水之乐,归乡之思,荒野之痛,都是对于某种看起来很幼稚,很傻很傻的信念的坚持,相信远方一定有美好,山岭的那一头一定有海棠花林,相信寒潮过后,一定会是一个温暖湿润的春天。
有了这种相信,我们就燃起了火,有了对于远方和未知的憧憬,有了逃离庸常,拥抱崇高和伟大的勇气。
于是,我不害怕一场没落,到那时,我就摊开一本书,坐到某处有海棠荫的的台阶下,
向人们大声讲述,
讲一次屠龙,一场奥德赛,一次进入密林的独行,一次归来,一次默默离开。
我再讲一场漫长的密谋,讲耐性,讲真,在无爱的时代谈论爱。
将发现,并且行使自己被赋予的伟力,
我们将在苦难处发现甘甜,从寂寞中学会品尝喧嚣,从愚蠢中超拔出信念,从智慧出看出狡猾,用光辉璀璨使黑夜更黑,我们点燃篝火,于是森林依旧静谧,泉水依旧叮咚,星星依旧闪烁,夜空依旧幽远。
当人们认为这种东西像方便面里的榨菜一样可有可无的时候,远方就消失了,一切不值得去探寻,日光之下再无新事。当幼稚和愚蠢的信念作为我们最后一个伙伴,也被用光,面对我们,坐着的,是虚无。
讲了又讲啊,说了又说。
正在高谈阔论的我不也是现在正站在大野地里的某个小树林里,开着断断续续的流量,拥簇着不知是啥的愚蠢想法,用语音输入一个一个的码着字吗,
就像是有些人明明看不懂书非要摆满一书架;又像有些人攒下几年的积蓄去法国的某处草地打卡,特意买来的方格布,特地摆放的食物和饮品,特地摆出的姿势;有些人到咖啡馆手捧一张看不懂的英文报纸,喝着一杯苦到打颤的咖啡,拍张照片放到互联网上一拉一拉的刷新等着获赞吗?
扪心自问,正在大谈着对荒野的热爱和对美好的畅想的我,就没有丝毫怀疑吗?怀疑我在做无用功,怀疑我正堕入矫情,怀疑我正重复着老生常谈,怀疑我正因某种虚荣的动机而行事吗?
可是啊,无论我再怎么怀疑,人们再怎么怀疑,怀疑信念,怀疑爱,怀疑性,怀疑真,怀疑两全的可能,怀疑友善的价值,
可是我唯一不怀疑的就是,
现在正是孟春,寒潮刚刚过去,沙尘暴刚刚平息,桃花和杏花落了,长出细嫩的长条形的叶子,日头西斜,人们熙熙攘攘的归家,而我,正站在某处不知名的野岭上,拨弄着海棠花,经历着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文/潮间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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